一梦黄初无八年

棣炆

永乐年号走到尽头的时候,我已和当年的四叔一般年纪。


二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建文帝,却还我朱允炆了一场自由的年华。这些年我没去什么地方,亲友故交都不再有,我一路行乞,衣衫褴褛地向北,离开金陵,走过冰天雪地,到过昔时繁华的洛阳和长安,渡过黄河与长江,后来又向南,再一次踏上我的京都时,已是永乐二十二年。


我从前便幻想着走出皇宫,拥抱大明朝的每一寸土地,可一直囿于皇爷爷的期待,也是束缚,而未能实现。渐渐地我便安生下来,只希望自己做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,而不再去想着走出皇城,走向远方。


皇爷爷说我过于年幼,恐不能一人安定大明朝,所以找了我的叔叔们做藩王,为我安定边疆,镇守四方,他却不知道,我那一个个手握重兵的叔叔们打心眼里就不服气我做皇帝,他们只会成为我的隐患。


登基之后我开始削藩,借着莫须有的名头夺了他们的兵权,将他们贬为平民。


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四叔放在了最后,说实在的,我一直以为皇帝这个位置,四叔比我合适,因为他是最像皇爷爷的一个儿子,可是皇爷爷却更喜欢他的长子,我的父亲,所以即使他战功赫赫,功勋无数,也只能被分到北方做个藩王。


之所以将他留在最后,是想在消除他的羽翼后再将他一举击破,却不曾想,他打起了靖难的口号,先我一步南下攻城,特别是在这一战的最后,他一摒之前的束缚,不再攻城,而是直往金陵,他要做皇帝!


金陵的城墙固若金汤,可在他的铁骑下却不堪一击。


朱棣攻进皇城的一晚,我遣散了所有的人,他们留在我身边已经没了意义。


我没有出城投降,我放了火,我不愿意将皇位让给他,这一场大火可以向所有人表明朱棣是乱臣贼子。


这一场火,让我失去了一切,却也给了我们二人都想要的东西:他做帝王,我入人间。


从此,我们依旧是君臣,可不再是亲人。


起先的几年中,我每夜都会梦见皇爷爷,梦见他。


梦里,是美的。


落叶翻飞在我们之间,远处的晚霞烧得城墙都成了红色,像是秋天的哀鸣。


他离我很近,笑得那么温柔,就好像,我们还是叔侄一样,可每当我伸手想要触碰,想要拥抱他时,却只抓住一场莹莹虚空。


醒来之后,在一片黑暗里,我望向天上的繁星,看着它们在漆黑的夜幕中滚落成雨,我告诉自己,应该学会忘记。


不管在哪,皇帝的事总是被人津津乐道,即便我没有刻意去打听,也能知道他不少的事,比如,他要迁都,迁往北平。


我只有苦笑,果然,他是不想再和我有一丝的关联,连太祖开国的帝都不要了。


一年又一年,我的身体越来 坏,多年的奔波使我筋疲力尽,也让我知晓了人间冷暖。


它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,到处都有拔刀相助的豪情,那种雪中送炭的情谊也并非常态,可我不后悔,因为这是我的选择,更因为,我没有脸面去后悔。


我辜负了皇爷爷的信任,辜负了父亲的嘱托,我没能守住他留给我的江山,不仅害了自己,还害了我的叔父们。


我知道我没有脸面再去见他们了,可我还是想去一趟南方,想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再看一眼那华美的金陵城……


我想,以后都留在金陵吧,


那里,有我所有美好的回忆。


我没有想到,我还能再见四叔。


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找我,海内海外。


我知道他一定会后悔,后悔逼宫,后悔逼的我放了那一把火,从此了无踪迹。


可我不知道,他早就知道我在哪,在我的手再次触摸到金陵城墙的那一天,他派的人就出现了,他们来带我去北平。


我没有反抗,生也好,死也罢,能再见他一面,我这一生已经无憾了。

我坐在马车上,掀开帘子,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,恍惚之间竟潸然泪下。


我想起我少时拉着不让他走,他蹲下,摸着我的头笑着哄我说,“四叔去为你守卫江山好不好?”


可我那时却不能体会他的无奈,一把推开他,吼道,“我不要!”


我没看到他失落的的表情,因为我跑开了。


现在我想,如果能够重来,我一定不会再惹他伤心。


我想过很多种和他相见的情景,可独独没有这一种——


昏黄的烛光摇曳,我们之间仅仅隔着一层层翻飞的薄纱。


这个房间里,除了我们两个,没有其他的人,红纱掠过我的身体,我装作面无表情地走过,却不想早有一行清泪滑落。


“四叔……”

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无比,看着他那憔悴的模样终于忍不住“扑通”一声,跪在他的身旁,泪流满面。


那个我记忆中永远意气风发的四叔,那个在马背上驰骋,说要为我守卫边疆的四叔,和我一样,就快要死了……


多年前在一起的时光一一涌进我的脑海,当时年少不察,如今过尽千帆,恍若隔生。


“允炆,还恨我吗,还恨四叔吗……”


听到我的声音,他艰难地睁开眼,强撑一抹笑意,第一句就是问我是否恨他。


恨吗?


我不知道,或许我从来就没恨过他,与其说他对我愧疚,不如说,是我对他愧疚。


可我没有回答。


“别哭了……”他伸出手想要为我擦泪,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,什么都看不清了。


“总是四叔对不起你,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,这些年,每每午夜梦回,我都能梦见你在那火中对着我凄惨地笑……”


他咳了几声,缓住后继续说道,“我想抓住你,却怎么也挪不开脚,我知道你还在这世上,却不知道你活的怎样,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原谅我……”


“允炆,允炆……四叔对不起你……”


我哭的越发厉害,终于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,“我没有,从来没有恨过你……”


因为你才应该是这大明王朝的皇帝。


“四叔,你可还记得?你教我读三曹的诗集和传记?”


“自然记得。”


“你说文帝曹丕从小便宠爱陈思王曹植,可却在世子的争夺战中几次三番要致他于死地,更在他登基为帝后几次贬他,此谓失本心。所幸后来,他在死前见曹植最后一面,为他增了五百封邑,又找回了本心。”


“他们二人是亲兄弟,我们二人是亲叔侄,你说我们四个像不像?”


“像……却又不像。”


那一夜,我们谈了很久,直到黎明前,他的声音渐渐消失,身体也逐渐冰凉,可我还在不停地说着,不停地哭着。


泪水不受我的控制汹涌而下,我曾无数次在夜晚中为他的心狠而落泪,可都不如此刻来的激烈,这二十二年来的委屈在此刻悉数释放,我不敢相信,我历尽千山万水,阅尽人情冷暖,在大明的管辖内苟延残喘,用半辈子穷困潦倒的光阴换来我们二人的安心,终于找回了我的四叔,却又要如此轻易地失去他……


后来,我没有再去过金陵,一直待在这陌生的北方,我走遍了这里每一寸土地去寻找他的气息,不论是温暖的东风,还是凛凛的北风,我都会提着一坛烈酒去长陵,靠着他冰凉的墓碑,一杯一杯饮下,想象他在世时的温暖,给他讲我每一天遇到的事。


人间很大,生命很长,黄泉路远,我相信他在等我,总有一天,我们会再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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